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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密第10节(1 / 2)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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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五

  坦率说,盘踞在a市郊外这个隐秘山谷里的701人,在开始并没有看出容金珍有多么远大的前程,起码在他从事的职业上。这项孤独而又阴暗的事业——破译密码,除了必要的知识、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,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。701人说,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是可以抓获的,但必须你每个白天和夜晚都高举起警醒的双手,同时还需要你祖辈的坟地冒出缕缕青烟。初来乍到的容金珍不懂得这些,也许是不在乎,整天捧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书,譬如他经常捧读的是一本英文版的《数学游戏大全》,和一些线装的黄不拉叽的无名古书,默默无闻地消磨着每一个白天和夜晚,除了有点儿孤僻(不是孤傲),既没有聪颖的天资溢于言表(他很少说话),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气和野心,不禁使人怀疑他的才能和运气。甚至,对他在工作上的用心,也有深浅不一的疑虑,因为——刚才说过,他常常看一些与专业毫无干系的闲书。

  这还是开始,似乎只是说明他工作上不用功的一方面例证,接下来还有其他方面的。有一天中午,容金珍吃完饭从食堂出来,照常捏了卷书往树林里走。他不爱睡午觉,但也从不去加班,一般都是拣个僻静的地方看看书打发时间。北院差不多是坐落在山坡上的,院子里有好几处小片小片的自然树林,他经常去的是一片松树林,从这边进去,那边出去,出去就是山洞大门,他上班的地方。除此外,他选择这片树林还有个原因是,他喜欢闻松树油脂发出的那股松香味,有点药皂的味道,有人闻不得这味,他却喜欢,甚至觉得闻着它,像过了烟瘾似的,烟瘾都淡了。

  这天,他刚走进林子,后面便窸窸 地跟上来一个人,50来岁的年纪,人好像是那种很谦卑的人,脸上堆满谨慎又多余的笑容,问他会不会下象棋。容金珍点点头,那人便有些兴奋又急切地从身上摸出一副象棋,问他愿不愿意下一盘。容金珍不想下,想看书,但碍于情面,又不好拒绝,便点了头。虽然多年不碰棋,但凭着跟希伊斯下棋练就的功底,一般人依然是敌不过他的。但此人的棋艺明显不是一般,两人有点棋逢对手的感觉,下得难解难分,演绎了一场高水平的较量。以后,那人经常来找他下棋,中午找,晚上找,甚至捧着棋守在山洞口或食堂前死等他,有点缠上他的意思,弄得大家都知道他在跟棋疯子下棋。

  在701,没有人不知道棋疯子的情况,他是解放前中央大学数学系的高材生,毕业后被国民党军队特召入伍,派到印度支那搞破译工作,曾破译过日军一部高级密码,在破译界是个响当当的人物。后因不满蒋介石再次发动内战,私自脱离国军,隐姓埋名在上海某电气公司当工程师。解放后,701经多方打探找到他,把他请来从事破译工作,曾先后破译x国多部中级密码,成了701数一数二的功勋人物。但是两年前,他不幸患上精神分裂症,一夜间由一个众人仰慕的英雄变成一个人人都怕的疯子,见人就骂,就闹,有时候还打人。按说,像这种急性精神分裂症,尤其是分裂后疯疯癫癫的病例——俗称武疯子,治愈率是很高的。但由于他身上具有多重惊人的秘密,没人敢做主把他放出去治疗,只好将就在701内部医院里治,主治医生是一般的内科医生,只是靠外边请来的专业医生临时教的几招展开医治,结果很不理想。虽说人是安静下来了,但似乎又安静过了头,每天除了想下棋,什么都不想,也不能,用俗话说,是武疯子变成了个文疯子。

  其实,得病之前他是不会下棋的,但当他从医院出来时,中国象棋下得比谁都好。这是跟主治医生学的,专家后来认定,事情坏就坏在医生过早地让他学习下棋。专家说,正如饿汉不能一口吃饱一样,像这种病例康复之初是切忌从事智力活动的——从事什么智力活动,他的智力很容易局限在这方面而不能自拔。但本来只是一般内科医生的主治医生不懂得这些,再说他又是个象棋迷,经常跟病人下棋。有一天,他发现棋疯子能看懂棋局时,还以为这是他走向康复的开始,于是经常陪他下棋,有点要巩固巩固的意思,结果就这样出事了,把一个完全可能康复的破译大师弄成了一个棋疯子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是起医疗事故,但有什么办法呢?人家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的,不摔下来是运气,摔下来能怪他吗?怪不了的。要怪只能怪棋疯子的职业,怪他身上深藏着秘密。也是因为身上密度的问题,他似乎注定只能在这个隐秘的山谷里打发残障(精神残障)的人生。有人说,除了在棋盘上尚能看到他昔日的智慧,平时间他的智商还没有一只聪明的狗高,你吼他,他就跑,你笑颜待他,他就对你俯首帖耳。因为无所事事,他终日游荡在701院子里,像一个可怜怪异的幽灵。如今,幽灵缠上了容金珍。

  容金珍没有像别人一样设法解脱他。

  其实,要解脱他是很容易的,甚至只要板起脸吼他几声即可。但他从来不,不躲他,不吼他,连个冷眼都不给。他对他如同对其他所有人一样,不冷不热,不卑不亢,满不在乎的样子。就这样,棋疯子总是不休不止地围着他转,转来转去就转到棋盘上去了。

  下棋。

  下棋!

  人们不知道容金珍这样做(跟疯子下棋)是出于对棋疯子的同情,还是由于迷恋他的棋术。但不管如何,一个破译员是没时间下棋的,从某种意义上说,棋疯子就是因为过于执迷于破译事业而被逼疯的,就像气球被吹爆一样。这就是说,作为一个破译员,容金珍耽于棋盘的事实,给人造成的感觉是,他要么根本不想干这行,要么也是个疯子,以为玩玩耍耍就可以干出名堂的。

  说到不想干,人们似乎马上得到了证明他不想干的证据,这就是希伊斯的来信。

  ·18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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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六

  七年前,希伊斯忙忙乱乱地带着一拨子亲人、亲眷前往x国定居时,一定没想到有一天他还要把这拨子人的尸骨和魂灵送回来,而事实上这又是必须的,不容讨价还价的。老岳母的身体本来是十分健朗的,但陌生的水土和日益严重的思乡之情,加速地改变着她身体的内部结构和健康机制,当预感到自己眼看着要客死在异国他乡时,她比任何一位中国老人还要激烈地要求回老家去死。

  老家在哪里?

  在中国!

  在当时x国用一半枪口对准的地方!

  不用说,要满足老岳母之求决不是件容易事,不容易就是希伊斯拒绝的理由。但当威严的老乡绅变得像个无赖似的,把白亮的刀子架在脖子上以死相求时,他知道自己已套在一个可恶的怪圈里,除了顺着可恶的圈套可恶地走下去,别无他法。无容置疑,老乡绅之所以如此决然,宁死不屈的,是因为老伴今天的要求也是他将来的要求。就是说,他在用架在脖子上的刀子明明白白地告诉女婿,如果他今天的生要以日后客死他乡作为代价,那么他宁愿现在就死,和老伴同死同归!

  说真的,希伊斯简直难以理解这对中国老地主内心神秘而古怪的理念,但不理解有什么用?在白亮的刀子转眼即可能沾满鲜血的恐怖面前,不理解和理解又有什么区别?只有去做,不理解地去做,可恶地去做,而且必须他亲自去做。因为,在x方一贯夸大的舆论宣传影响下,其他亲人包括他妻子都担心有去无回。就这样,这年春天,希伊斯拖带着奄奄一息的老岳母飞机火车汽车地回到了老岳母老家。据说,当老岳母被抬上临时租来赶往乡下的汽车,因而有幸听到司机一口熟悉的乡音时,她突然兴奋地瞪圆了眼睛,然后又安然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什么叫命悬一线?这就是命悬一线,而司机熟悉的乡音仿佛断线之刀,刀起线落,一线之命便乘风而去。

  c市是希伊斯来回途中的必经之地,但这不意味着他有机会重访n大学。他此行有严格的约束,不知是中方在约束他,还是x方在约束他,反正他到哪里都有两个人如影相随,一个是中方的,一个是x方的,双方像两根绳子一样,一前一后牵着他,把他走的路线和速度控制得跟个机器人似的,或者像秘密的国宝——其实只是一个有名望的数学家而已,起码护照上是这样写的。对此,容先生认为,这是时势造成的——

  【容先生访谈实录】

  那个年代,我们跟x国的关系就是这样的,没有信任,只有敌意,彼此戒备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。我首先是没想到希伊斯会回来,其次更没想到他人在c市都不能来n大学走走,看看,只能我去宾馆见他,而且还是那种见面,完全跟在牢房里看犯人似的,我们在这边聊天,旁边两个人一左一右守着,听着,还录着音,一句话要做到四个人都同时听见,听懂。好在现场的四个人都能用中x两国语言交谈,否则我们只有不开腔了,因为我们都可能是间谍、特务,说的话都可能是情报。这就是那个特殊的年代,只要是中x两国人走到一起,人就变成不是人,是魔鬼,是敌人,哪怕草木,都可能心怀鬼胎,射出毒液,置对方于死地。

  其实,希伊斯想见的人不是我,而是珍弟。你知道,当时珍弟已离开n大学,谁都不知在哪里,别说他希伊斯,连我都见不到。就这样,希伊斯才决定见我,见我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向我了解珍弟的情况。我在征得我方监视人同意的情况下,将珍弟的情况告诉他,其实很简单,就是一个明摆的现状:他已中止人脑研究,去干其他事了。令我吃惊的是,听了我说的,希伊斯简直像挨了一闷棍,茫然若失地望着我,无以言对,很久才发狠地吐出一个词:荒唐!气愤使他变得满脸通红,难以安然坐着,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,一边倾诉着珍弟在人脑研究方面已取得的惊人成果,和接下来可能取得的重大突破。

  他说:我看过他们合写的几篇论文,我敢说,在这个领域里,他们的研究已经达到国际领先水平,就这样半途而废,岂不令人痛惜!

  我说:有些事情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。

  他说:难道金珍是被你们政府权威部门招走了?

  我说:差不多吧。

  他问:在干什么?

  我说:不知道。

  他再三地问,我再三地说不知道。最后,他说:如果我没猜错的话,金珍现在在从事保密工作?我还是一句话:不知道。

  事实也是如此,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。

  说真的,我至今也不知珍弟到底在什么部门工作、在哪里、在干什么,你也许知道,但我不指望你会告诉我。我相信,这是珍弟的秘密,但首先是我们国家的秘密。任何国家和军队都有自己的秘密,秘密的机构,秘密的武器,秘密的人物,秘密的……我是说,有说不完的秘密。很难想像,一个国家要没有秘密,它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。也许就不存在了,就像那些冰山,如果没有了隐匿在水下的那部分,它们还能独立存在吗?

  有时候,我想,一个秘密对自己亲人隐瞒长达几十年乃至一辈子,这是不公平的。但如果不这样,你的国家就有可能不存在,起码有不存在的危险,不公平似乎也只有让它不公平了。多少年来,我就是这样想的,或许也只有这样想,我才能理解珍弟,否则珍弟就是一个梦,白日梦,睁眼梦,梦里的梦,恐怕连擅长释梦的他自己都难以理解这个奇特又漫长的梦了——(续完)

  尽管希伊斯已经一再叮嘱容先生,要她一定转告珍弟,如果可能的话,他应该拒绝所有诱惑,回来继续搞他的人脑研究。但分手后,希伊斯望着容先生离去的背影,几乎突然决定要亲自给金珍写封信。这时,他才想起自己还没有金珍的联络方式,于是又喊住容先生,要金珍的通信地址。容先生问监视人能不能给,后者说可以的,她就给了。当天晚上,希伊斯给金珍写了一封短信,经双方监视人审阅同意后,丢进了邮筒。

  信正常寄到701,但能不能和容金珍见上面,得取决于信中写些什么。作为一个特别单位,组织上审查个人收发信件,只不过是体现它特别的一个证据而已。当信件监审组的工作人员拆开希伊斯的来信后,他们傻眼了,因为信是用英文写成的。这足以引起他们警觉性地重视,他们当即向有关领导汇报,领导又组织相关人员翻译此信。

  原信看上去有满满的一篇,但译成中文后,只有短短的几句话,是这样的:

  亲爱的金珍:你好!

  我回来给岳母办事,顺便在c市作短暂停留,方知你已离开n大学,另择职业。我不知你具体在干什么,但从你给人留下的种种秘密性上(包括通信地址)看,我可以想像你一定在贵国机要部门从事神秘重要的事情,如我20年前一样。20年前,我出于对同族人的同情和爱,错误地接受了一个国家(希伊斯系犹太人,这里所指的国家估计是以色列国)赋予的重任,结果使我的后半生变得可怜又可怕。以我的经历和我对你的了解,我格外担心你现在的处境,你内心尖锐又脆弱,是最不适宜被挤压和捆绑的。事实上,你在人脑研究中已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果,坚持下去,或许什么荣誉和利益都可能得到,无需另辟蹊径。所以,如果可能的话,请听我的忠告,回去干你老本行!

  林·希伊斯

  1957.3.13于c市友谊宾馆

  很显然,这封信里透露的意思,和容金珍平时的表现是一脉相承的。这时候,人们(起码是相关领导们)似乎不难理解容金珍为什么表现如此差劲,因为他身边有这个人——苦心忠告他回去干老本行的洋教授!林·希伊斯!